又踏杨花过谢桥

【彻玥】君臣 章二

章二

 

大司马宇文玥称病不朝已有三日,但人虽不到,折子却是一天也没少过,前日讲西北屯兵之事,昨日催着又问了一遍,今日就开始操心起南边的战事了,大意是说宁远将军于述用兵过分优柔寡断,要将侯莫陈岐从东边调过去做于述的副将。

 

回回都是宇文怀代宇文玥在下朝后递的折子,今日元彻终于忍不住,他草草将折子看了一遍,便同宇文怀说道:“大司马既在病中,朝内朝外的事,就不必让他知晓了。”

 

宇文怀称喏,面有犹疑之色,直直立在元彻面前,也不告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惹得元彻笑骂他装相:“算了,朕知道你管不住他。”

 

宇文怀立刻下拜,谢圣恩了。

 

真是叫元彻又好气又好笑,心下一思量,便唤王大监来,命人摆驾青山院。

 

大司马宇文玥自三年前与西凉在千丈湖一战后身子折损颇多是朝野皆知的事情,当时人皆以为他死了,又或是勉强救回来,也定然大大不如当年,莫说领兵打仗了,不日日囿于病榻都算上苍怜惜。彼时朝内各人闻此事,怜他年少英雄遭此大难者有之,心中大快恨不得宇文玥这祸害早日归西者有之,又有物伤其类,总觉今日之宇文玥,或许便是他日沙场上的王某李某独孤某,毕竟瓦罐不离井台破,将军难免阵上亡。

 

连宇文玥这样的人物,都要落得如此下场,不可不谓天意难测,十分惹人唏嘘。

 

先帝碍于宇文阀的势力,又顾及大柱国的颜面,等宇文玥回长安便给他封了个四品昭武将军,虽升了官位,但昭武将军待在京中、手里又无一兵一将,自然是个虚职了。彼时无人有异议,便是再不甘心的宇文玥也并未多言,毕竟皇命下来的时候,他是在床榻上接的旨。

 

谁知一年既过,昭武将军宇文玥竟请了旨意带兵伐梁去了,从天门渡江一路东去杀入建康,七战七捷逼得萧家皇帝逃命海上,若不是先帝连下七道旨意催逼着宇文玥回朝,怕是萧家皇帝如今骨头都要成灰。

 

封宇文玥大司马,是先帝百般无奈之下的举措了,彼时他要夺宇文阀的兵权,大柱国他动不了,自然要从宇文玥下手,彼时宇文玥是正二品的镇军将军,手里拿捏着南边大半的兵马不说,一支三千人的烈云骑何等可怖名声传遍魏梁,元宝炬如何不惧他?于是用了封赏的名头,又说体恤宇文将军身体,升官再加爵,一路封到了大司马,职位虽高,却再不能率兵出征,之后元宝炬再暗中安插人手夺他的兵权,除了铁板一块儿的烈云骑,原属于宇文玥手中的兵马多多少少的安插进了效忠于他的人。

 

只不过一朝宫变,多少算计打了水漂,倒是宇文玥年纪轻轻落了大司马的位子,前朝时候文武百官心里头知道是怎么一出戏码,如今到了新朝,却记恨起他手里头的实权了。

 

元彻御撵摆到青山院的时候,宇文玥却不在,问月七他家公子去了哪里,却连月七都说不知道,这叫元彻心里头多多少少有些不快,他知宇文玥必定是未央宫一夜吹风淋雨的,回来才生这一场病,如今人在病中,怎么又到处瞎跑去了?连月七也不告诉,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元彻这样一想,哪里是不快,简直是惊慌了。

 

皇帝在宇文玥的书房里头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宇文玥匆匆赶了回来,几眼看去面色不至于太差,也还乖乖披着那件狐皮大氅,心里头稍稍松了口气,当头便是一句责问:“你不好好养病,又跑到哪里去了?”

 

他半是气半是急的,语气不太好,话说出口才意识到有些冲了,但或多或少有些赌气的意思,也并未再说上一句软话。

 

这倒叫宇文玥怔了怔,心念一转,干脆撩袍屈膝,行了个武将参拜全力,口中道:“还请皇上恕罪——”

 

简直要气死元彻。

 

元彻几步上前把人扶了起来,他定定的看着宇文玥几眼,心道你这狐狸简直吃准了我,见宇文玥大抵是因在病中,腿脚还有些发软,半扶半抱的让人落了座:“我是担心你,你怎么……”他软了软口气:“不气一气我你不开心?”

 

宇文玥见元彻吃瘪,原本晦涩难言的心情倒是放松不少:“来找我下棋?”

 

元彻道:“来当面的回你的折子。”

 

宇文玥眉心一跳——苍梧鸟都要知道元彻接着要说什么了!

 

元彻手指敲着桌案,一条条的讲屯兵又讲遣将,末了话锋一转:“但是你既在病中,这些事,你不要再操心了,我……”

 

宇文玥似笑非笑:“臣遵旨。”

 

元彻心里头十分无奈,他一眼看穿宇文玥那点小心思,干咳两声:“爱卿分明不打算遵旨。”

 

宇文玥摆出一副很无辜的表情来:“皇上这样是不是冤枉臣冤枉的太早了?”

 

这表情让元彻一时受不了,他叫道:“你简直就是个妖精,大抵是什么白狐狸变得!欺我瞒我,如今又来蛊惑我!”

 

宇文玥依旧无辜,顺着他的话打趣:“你既说我是个妖精,我便是吧。”

 

元彻大笑,说:“妖精,我问你,此次来人间,久留否?”

 

——久留否?

 

妖精讲:“久留。陪你千千万万载,要到江山都老,我再走。”

 

元彻又笑,心下几分不甘不愿,他说你这妖精就会骗我,他又想起方才的话头,恨恨道:“我倒不如干脆把你关在我身边,你就老实了!”他忽然摆出个十分遗憾的样子:“可惜椒房殿前朝走水烧了个干净,否则我便让你住进去算了,又暖和又方便我看着你。”

 

说道椒房殿三字的时候元彻就被宇文玥狠狠瞪了一眼,结果还能越说越不着调,惹得宇文玥冷笑起来:“原来臣这般独得圣上恩宠。”

 

元彻愈发的厚脸皮,反倒问起宇文玥:“原来宇文卿本不知晓吗?”

 

“……像个什么样子。”宇文玥捻了一块糕点塞进元彻嘴里,调笑他一句:“皇帝才做了三天,怎么一副昏君嘴脸?”但方才这椒房殿倒是提醒了宇文玥:“昨日宗伯和宗正是不是联名上书要你纳妃立后?”

 

元彻忙着嚼他青山院里的梅花糕,宇文玥嗜甜,青山院里的糕点都做的比外面要甜上三分,叫元彻这个不爱吃甜的人简直牙痛,他做出一副被齁的不轻的样子,忙着又是倒水又是灌茶,忙活一通便把方才的话岔了过去:“你刚刚干什么去了,怎么都不告诉月七一声?”

 

“贺兰家的贺兰静容貌姣好知书达理,独孤家的独孤芙蓉虽性子野了些,但也是个识大体的,于家的于英娥虽容貌最好,但确实刁蛮了,赵家的……”

 

元彻照着宇文玥的样子,捻着梅花糕抵住他下唇:“张嘴。”

 

“……打什么岔,我这个做兄弟的这样尽心尽力给你挑媳妇,还不谢谢我?”宇文玥咬了一口梅花糕,却看见元彻在那里笑:“你笑什么?”

 

元彻道:“不觉得今日你府里的厨子把这梅花糕做的太酸了些?”

 

宇文玥沉默半响,方道:“哪有皇帝后宫里空荡荡的道理。”

 

做皇帝的这个,倒是十分的不以为然:“我说有便有了。”

 

宇文玥又要开口相劝,却见元彻起身,绕到他这一侧来,手搭在他肩上,半是叹息的讲:“何必再劝,你知我心意的。”

 

这倒是让宇文玥一个字也讲不出来了。

 

元彻又问:“我若当真后宫里塞了三千佳丽,你就没有半点的不愿意?”

 

宇文玥刚要摇头,元彻便笑:“你这是欺君。”

 

如是笃定,让宇文玥心里头一时酸涩又一时发甜,他长叹一声,说元彻,你我清楚,人到了这样的位子,是身不由己的。

 

——身不由己四字,不免让元彻心里头有些发冷。

 

昨日王大监给了他一本簿子,元宝炬留给他的,大抵是何人可用何人不可用之类,细细一看,才发觉当年宇文玥的镇南军中安插了这些个人手,但若再一想,这些人有没有一半还为他元家所用都未可知。

 

今日太史和宗伯吵了三天的先帝谥号也终于定下了,曰“文”,元彻听了只觉得草率,但毕竟是他的父亲,若依了太史的意思定些“愍”或是“思”之类的,他这个做儿子的,也着实不愿意。

 

他又免不了想到——他死后,定什么样的谥号呢?

 

是“顺”,还是“哀”?

 

或是连个谥号都捞不着?

 

他低头看向宇文玥,元彻虽为人光风霁月勇武英豪,但这几日种种,难免让他有自哀之意,与宇文玥交谈本让他摆脱了片刻皇宫森寒,哪知宇文玥又要提起——

 

宇文玥伸手覆上元彻的手背,他敏锐的察觉到元彻的情绪,但他一时无力安抚。

 

他怎会不知元彻所思所想呢?

 

他宇文玥,又何尝不是在人事难为的漩涡里头沉沉浮浮?

 

他今日去见魏舒烨,魏家没落,但军中还有声望,南边战事一拖再拖,前些日子惊蛰叫他断了南边的消息,赵阀的人在军中又多为他掣肘,于是草草和魏舒烨定下与赵阀相互牵制的计划,又在魏阀暗中请侯莫陈珏将军过府一叙,将平南之策请他交于他胞弟,又及眼线如何安插,兵权如何相制,诸般种种,议了两个时辰,直到他体力不支,众人才散。

 

——他再不动手,就没有时间了。

 

——北边突厥未平,东边战乱不息,西边西凉方兴、吐谷浑陈兵十万于白河,他所熟悉的南边战场,又因先帝昏庸,叫他白白错失良机。

 

如今四海皆是硝烟,兵祸三百余年,竟时时不歇。

 

留给他宇文玥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宇文玥从魏阀回来时候,因见了一眼元淳,难免想起他哥哥,还绕路去了一趟景明小院。

 

元嵩仍笑脸对他。

 

这个天真且可爱的前朝皇子,见他第一句话便是惊蛰刚过,宇文将军身体可大好了?

 

——简直叫宇文玥承受不起。

 

他目光轻飘飘从元嵩的断臂上略过,心中发痛,问他近来可好,又问他母亲如何,元嵩坦然以对,竟无半点怨言。

 

他说宇文玥,你知道我的,我本就是个纨绔子,不懂你们争的那些个,但我也不傻,我何尝不清楚我元家至此,早就无力回天了。

 

我本就不贪图皇权,也不算太留恋富贵,你为我寻了这样一处好风光的院子,又安排我母亲在报德寺修佛,我是感激你的。

 

只是我七哥。

 

——这让宇文玥的心一时揪了起来。

 

他这样提到元彻,让宇文玥没有丝毫的准备。

 

宇文玥也曾时时去想,元彻可知,他也是他宇文玥手底下的一枚棋呢?

 

大柱国要宫变,其中种种,哪里会少了他宇文玥的筹谋?

 

让他元彻站在那个位子上头,又怎会不是他宇文玥一力相劝的结果?

 

但他宇文玥,又能如何呢?

 

皇帝昏庸,难不成要他看着他出生入死打下来的江山又被败尽吗?诸阀夺权,难不成要他宇文玥一忍再忍这样一个蝇营狗苟晦暗不明的朝堂吗?

 

只是元彻。

 

这两个字,简直像插在宇文玥当胸的一柄利刃了,时不时要搅动一下,时不时再捅入拔出,让他伤不能愈,时时淌血。

 

元嵩拍了拍宇文玥的肩膀:“我七哥待你很好,你也待他好些。”他笑笑:“宇文玥,算我求你,我和你做兄弟这些年,求了你很多事,你又千方百计保我元氏诸多性命,我再开口相求,是有些不要脸了。”

 

“这是最后一件事。”元嵩敛了笑容:“我求你。”

 

宇文玥听到自己说:“好。”

 

元嵩又笑了开来,他看着宇文玥那张俊秀却苍白的脸,心里却也一时酸涩起来,他干涩的笑了两声:“还有一句话,我说了,你未必会听,但是做兄弟的,总是要说出口的。”

 

“你也待自己好一些吧。”元嵩长叹。

 

元彻见宇文玥沉默,也知晓大抵是触到了他心中难言之处,气氛一时过哀,他苦笑,伸手触及宇文玥鬓边白发,他说是,我何尝不知,身不由己。

 

他忽然长叹一声,说宇文玥,我常听人说,美人如名将,不许见白头。

 

你美人名将都占全了,年纪还比我小些,怎么早早生出白发?

 

——是为谁?

 

——为燕洵,为我元彻,为你宇文家,还是为整个江山?

 

元彻强行压下喉头酸楚,他说宇文玥啊宇文玥,你我乱世相扶持,我不想辜负你。

 

“而这样一个世道,”元彻眼中满是爱怜之意:“我顾惜你一个都顾惜不过来,你怎么还能让我再去有别的女人?”

 

宇文玥回头看他,他方想开口,元彻却双手触及他脸颊,他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这个皇帝若做的任性妄为,岂不是就在辜负你?”元彻自嘲的笑了一笑:“但就这一件事,你就允我这一件事,好不好?”

 

元彻这样沙场征战里过来的皇子,养了一身边塞风沙一样的冷硬脾气,很少有说软话时候。

 

叫人心里发软。

 

元彻见宇文玥笑了一笑。

 

他知道宇文玥这个人,肝肠如火,色笑似花。

 

他这样一笑,如烈酒灌入元彻胸襟,元彻几乎要大笑,又想大哭,他想这样一个乱世,他二人站在这样一个位子——

 

也……不许相负。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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