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踏杨花过谢桥

【彻玥】君臣 章一

君臣

 

章一

 

大统十七年二月廿七夜,雨下的奇怪,长安城北边整个泡在了雨里,南边还能看到一钩月亮。

 

未央宫风大雨急。

 

这么大一个皇城,只有寿安殿里还亮着灯,新帝披着龙袍,跪伏在大殿中央。他父亲站在他面前,附身看他许久。

 

“朕听闻,今日是皇上的登基大典。”元宝炬伸手长拂元彻发顶,终于让他起身:“本来这个位子,朕不是留给皇上的。”

 

元彻面容平静似水:“儿子知道。”

 

“朕困在这殿里无事可做,就一直在想,宇文泰怎么把这个位子给了你?”元宝炬甚是不解:“朕若是宇文泰,这位子给谁,也不会给你。朕这些个儿子,你是最不好拿捏的那个,朕想不通。”他问元彻:“你可知道为何?”

 

元彻答:“儿子不知。”

 

元宝炬短促而尖锐的笑了一声:“若不是宫变当日你领着你骁骑营那点兵力护在紫薇宫前,朕简直要以为,你和宇文泰是合谋了。”

 

元彻看向他的父亲,短短三日,元宝炬好似老了三十岁,披头散发,凄凄惨惨的,他心中不忍,却无从安慰,只得答道:“宫变之前,儿子并未得到半点消息。”

 

元宝炬又笑:“宇文玥也没告诉你?”

 

这名字让元彻胸口一窒。

 

他沉声答道:“并未。”

 

这两个字竟然元宝炬大笑起来。他许久未笑过了,知道此时此刻,他心中才有些痛快,他看着眼前这个高大英俊的儿子,心想着原来如此,竟然如此,既然如此,那你我父子两个,岂不是一样的可悲?这念头让他觉得舒坦。

 

元彻心里不舒坦。

 

“今日登基大典,见到他了?”元宝炬又问。

 

见到了。

 

彼时元彻在前殿御阶上高高站着,听诸位臣子山呼万岁,而宇文玥着赤色官服,就站在第二层丹陛上头,他前面站着宇文泰独孤行那几个,左边站了宇文怀,身后是满朝的文武。众人呼万岁,他不张口,抬着头看他元彻,等到众人跪,他也跪,众人叩首,他也叩首。

 

跪的不稳当,站起来的时候,若不是宇文怀扶了他一下,怕是站都站不起来。

 

元彻算着日子,正是惊蛰后第三天。

 

宇文泰岂不也正算着日子?

 

从元彻站的那个地方看下去,文官两列,黑漆漆的官服穿着,乌央央一路排到端门前,武官两列,皆着赤衣,红的像血一样,刺得元彻眼睛发痛。而就在这大红大黑之间,元彻一眼就看到了宇文玥。

 

宇文玥实在是个很显眼的人。

 

其实这是元彻第一次见宇文玥穿官服的样子,很俊秀,很好看——这样一个俊秀好看的宇文玥,如今是他的臣子了。

 

此刻元彻却答道:“也未。”

 

元宝炬拖长了声调应了声,半仰着脸,像是在思虑着什么,又像是忽然被什么滞住了,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而此刻王大监匆匆来报,说宇文将军求见。

 

元宝炬问:“哪个宇文将军?”

 

——这国还姓元,朝堂却早姓了宇文,他一玉玺砸下去,砸中十个将军,得有三个是他宇文家的人。

 

“回太上皇的话,大司马*宇文将军。”

 

元宝炬“哦”了一声,道:“原来是宇文玥啊。”

 

元彻心中一动,那一点不舒坦,忽然消散了,他只道:“让宇文将军去暖阁等朕。”

 

王大监称喏,退了。

 

元宝炬笑:“不急着见他一面?”

 

元彻道:“儿子要先和父亲说完话。”

 

王大监又来禀报,说宇文将军说了,就在寿安殿外等陛下。

 

元彻眉心皱起,匆匆走到大殿前,将门推开一条缝,正看见宇文玥行臣子礼,跪在殿前,身上穿的还是那身赤色的官服,被两旁的灯笼一照,身影都有些恍惚。

 

于是元彻吩咐,让王大监去取那件雪狐皮的大氅,为宇文将军披上。

 

元宝炬在他身后嘲笑道:“看来宇文将军,是不想让你我父子多说会儿话了。”他几步上前,拍了拍元彻的肩膀,终于有些久违了的父子间的温情:“其实也没有什么话要说了,他既然在等皇帝,皇帝去便是。”

 

元彻行礼欲走,却又被元宝炬叫住,他回头看,垂垂老矣的太上皇正坐在桌边,也不看他的儿子,只低声说道:“朕十三个儿子,皇上是最出色的那个,有将军谋略,也有帝王手腕。”他为自己斟酒:“可是朕只怕朕这个儿子多情……”他抬头看了一眼元彻,又收回目光:“怕他忘了国仇家恨。”

 

元彻竟不知如何作答。

 

元宝炬惨笑起来,他挥挥手,说去吧。

 

于是元彻又行一礼,几步走出寿安殿,彼时王大监已取来大氅,正披在宇文玥身上。宇文玥见元彻出来,伏身行礼,道——臣参见皇上。

 

这叫元彻心中一痛。

 

他立刻伸手去扶,触及他手腕时只觉一片冰凉,他想说你真是倔,话到舌尖又被压了回去,而风雨愈大,几乎要吹到檐下了。

 

“暖阁说话。”元彻替宇文玥紧了紧白狐氅。

 

宇文玥踉跄着站起,他双膝跪在地上,寒气自白玉砖上渗进去,叫他双腿几乎没了知觉,他反手握住元彻的手臂借力,缓了一缓,才道:“喏。”

 

这一声喏,让元彻有些不高兴。

 

——他二人如今是君臣了。

 

若当真是君臣还好,可这君分明是臣施舍给他的,这臣,手里头有刀,正横在君的喉前。分明君不是君,臣不是臣。

 

可宇文玥还要行臣子礼,还要口称喏。

 

叫元彻觉得不舒服,叫元彻觉得,太讽刺。

 

此刻却听得寿安殿内有重物坠地之声,元彻心下大惊,立刻甩开宇文玥的手冲回大殿之内,正见元宝炬伏在地上,口吐黑血,他理都不理元彻,用食指沾着呕出来的血正在地上写着什么字。

 

元彻朝着殿外大吼:“快传太医!”

 

殿外无人动。

 

酒,是宇文泰送来的。

 

元宝炬笑了笑,大抵是笑他的七儿子竟在此刻天真,他终于将字写完,朝他的儿子招了招手,元彻立刻跪下去听,元宝炬已没了声息。

 

元彻低头一看,元宝炬所书四字,正是国仇家恨。

 

他的父亲,这辈子没怎么施舍给他恩宠,临薨前,倒施舍给了他这四个字。

 

吝啬又大方。

 

元彻回头看向殿外,殿外仍落雨,而宇文玥站立不稳,扶着门框,白狐皮的大氅落在了地上,而宇文玥的脸隐在灯笼下的阴影里,叫元彻看不清晰。

 

于是敲钟三十六响,国丧。

 

元彻颓然坐在他父亲旁边,高声问宇文玥:“将军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这叫宇文玥答不上来了。

 

他总不能说,只是为了见一见你。

 

元彻长叹,宫人自殿外涌入,明黄色的布盖在他父亲的尸首之上,元彻站起身,理了理乱了的衣裳,又拍了拍身上的灰,他手上沾了点他父亲的血,被他随手擦在了明黄布上。他走到宇文玥身边,捡起狐皮大氅,披在宇文玥身上。

 

“今夜太冷,太上皇崩,我又有诸多事要做,”元彻扶着宇文玥的手肘,他声音很沉,有些压抑:“宇文将军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可好?”

 

说这话时,倒有些商量的意味了。

 

宇文玥抬眼看向如今的皇帝——皇帝看他的目光依旧是温柔的,温柔之后有伤痛,也并非有意藏起,坦然露给他宇文玥看。

 

“不好。”宇文玥轻轻摇头。

 

元彻叹气。他心中转过千百种滋味,一时找不到出口。他说宇文玥啊,却又无话了。他忽然想,若二人当年不曾回长安多好,边塞再冷再苦,倒是真如宇文玥所言,至少风是爽利的。

 

他问宇文玥:“你可后悔回长安?”

 

宇文玥却反问:“陛下是问,宇文玥可后悔回长安,还是可后悔,随陛下回长安?”

 

这叫元彻心中一震。他细细看着宇文玥眉眼,心中又酸又痛,却又升腾起一二分的暖意来,他转眼环顾这空荡的在雨中显得分外孤寂的宫城,目光又落回宇文玥的脸上。

 

——宇文玥当年是他的部下,如今是他的臣子了。

 

——是不是,竟无半分差别?

 

——他元彻,是不是并非孤家寡人了?

 

待宗伯*贺兰瑞应召入宫着手太上皇入葬一应事务之时,随口问了句王大监:“陛下现在何处?”

 

王大监答:“柏梁台之上。”

 

贺兰瑞仰头看向西北,风雨大作,他只能看到柏梁台上那只高高昂首的凤凰。

 

是宇文玥要上柏梁台的。未央宫建在龙首山上,已是整个长安城最高处,柏梁台又是未央宫里最高台,站在此处,整个长安尽在眼底。

 

可是高处不胜寒。

 

元彻拗不过宇文玥,只得侧身站在风口为宇文玥挡着点风,雨水随风侵入,很快打湿他后背,这寒意让元彻都有些怕了,他说宇文玥,还不肯说找我有何要事吗?

 

宇文玥见元彻额前散发沾了雨水粘在额上,便伸手替他拂开,却被元彻捉住他手,只得言道:“陛下该改口称朕了。”

 

元彻只道:“在你面前,我偏不愿意称朕。”

 

宇文玥欲收回手,挣不过元彻的力气,他心中一软,其实有千万句话要说,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元彻岂不知他心中所想?他咬了咬牙,说宇文玥,你看清楚我——我不是燕洵。

 

这话刺了宇文玥一下,又暖了宇文玥一下。

 

——我不是燕洵。我知道宫变是你父亲所谋。我知道你试着保全我皇家上上下下诸多性命了。我还知道你父亲为了避开你,特意选了惊蛰动手。

 

——我不是燕洵。我不怪你。

 

宇文玥侧过脸去,他透过重重叠叠的雨幕看向这繁华似海的长安城,他轻叹一声,道:“我当年助你争皇位,却从未想到过,皇位竟是这样落到你手里的。”

 

元彻也叹。毕竟世事无常。

 

宇文玥又道:“大统十年的时候,我登过一次柏梁台,我当时想,若是夜里上此台,景色一定十分好。”

 

“是好。”

 

北边的半个长安城淋在雨里,烟笼雾罩,南边的半个长安城,灯笼高高挂着,如花似锦。毕竟是王城,这宫里天翻地覆的,惊扰不到百姓,便是照旧的繁华。

 

元彻看宇文玥瑟缩了一下,干脆从背后将人揽在了怀里头,他低声问:“太冷了,我们下去吧?”

 

宇文玥却伸出白玉似的手指,他说你看宫城外头朱雀街,一路高门朱户,皆是门阀所在之地,挤挤挨挨,青山院也在其中。

 

“最繁华所在。”元彻不解其意,只得如是接话。

 

“长安城开的最好的花,都在这里了。”宇文玥看向元彻:“磨得最锋利的刀,也在这里了。”

 

于是元彻了然。

 

刀锋要杀人,花瓣也要杀人。这世上的孤冷凄清要杀人,连这惶惶煊煊的繁华,也要杀人。

 

他握住宇文玥的手,他说宇文玥,你我并肩作战这些年,不论是在边塞还是在长安,是在沙场还是在庙堂,你我都是在一起的。

 

宇文玥勾了勾唇角:“是。”

 

“那便好。”元彻将宇文玥拥的更紧了些,仿佛是怕他消失一样:“皇位虽高且冷,你在,我安心。”

 

宇文玥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抚似得,他说元彻,我在。

 

元彻苦笑。

 

他几乎失去过宇文玥,彼时他在长安,听闻宇文玥身坠千丈湖,几乎要拼了命赶去,但他哪里走的了?这长安困住他了,帝王家困住他了,若不是后来宇文玥活着回来,他日日枯守长安城,怕是要被逼至疯魔。

 

宇文玥在就好了。

 

于是元彻笑,他说方才你有一句话说错了。长安城开的最好的花,磨得最锋利的刀,都在我身边。

 

让宇文玥耳朵红透。

 

而此时雨势又急。

 

元彻看见车撵停在了寿安殿前,伞盖撑着,一队人走在底下。他自然清楚,伞盖下遮着的,是他父亲的尸首。

 

帝王家,哪有父子亲情。

 

可是父亲,毕竟是父亲——元彻不由得想起他父亲留下的那四个字了。他想,他父亲真是恨他。

 

摧心肝。

 

 

TBC

 

*大司马掌握兵权,宗伯就相当于礼部尚书

*时间线在千丈湖后,套了一点点历史但基本都是我瞎扯淡,所以除了宇文泰元宝炬以外所有涉及历史人名的都会改掉

*甜的 HE 我需要治愈_(:зゝ∠)_

*可能会有一点点怀玥但是戏份少我tag就不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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