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玥】西凉旧史 章八
章八
玉门关下寿昌城,本是一等一的繁华之地,中原的丝绸茶叶自玉门关而出,北疆玉石奇珍自玉门关而入,终日驼铃声声不绝。自两晋以来,虽天下纷争战火频起,玉门关亦几经战火,但其繁繁声色,竟也不曾消弭。
国要破,人还是得活。
哪怕是遇上如今这数十年不曾一见的荒年,寿昌城中仍有烟火气,到了中午傍晚炊烟攀上长云,又及佛寺香火,正是人间景象。
“寿昌城,取的是既寿永昌之意。”彼时燕洵正在校场上点兵,他站在高台上,俯身看去,五万兵马列队站着,日头正好,阳光落在士兵甲胄之上碎成了无数点金光,他长长叹息一声:“取了个好名字,却不是个好地方。宇文玥,我此生流离颠沛,见过太多城郭,独独不喜欢这里。”
“为何?”宇文玥拥着厚厚的裘衣,站在燕洵身侧,今日无风,燕洵才勉勉强强允了他同登高台。
“苦寒。”
此地太冷,繁华是繁华,可惜日日朔风一吹,好像塞外沙场孤魂,都要被吹到城里来了。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马嘶闻水腥,为浸征人骨。
“我独守城中,像个孤家寡人。”燕洵言至此,忽然笑了一笑:“叫我觉得我这些年的沙场征战庙堂夺权,都变得分外没有意思。”他转脸看向宇文玥:“你也争——长安城里未央宫,那么大一座黄金笼,你要来做什么?”
宇文玥也笑:“我同你说过没有?我第一次进宫的时候,就迷了路,一重重门,长得都是一个样子,四处没有人,又是冬天,连飞鸟也没有一只。”像个死地,像是荒冢孤坟之处,金碧辉煌红砖玉瓦,不过是个煌煌煊煊的大坟头:“后来是宇文怀找到我的,他那个时候也不过七八岁吧,急的都要哭出来,我说这地方太大了,下次不来了,他就说,好,这地方差点让他丢了弟弟……他也不要来了。”
“我和他都食言了。早年说了都不要的东西,争的你死我活,争宇文家的一方印,争大魏的兵权,又和我争这个天下。”宇文玥闲聊旧事,却无半分伤怀:“这样说来,都是越活越不如了。”
“只不过你我生在高门朱户里,兄弟阋墙,爱人相杀,本就是常有的事情。”宇文玥听见远处有寒鸦悲啼,拖长了调子,划过天边去:“而生于乱世,不争不抢,”宇文玥冷哼一声:“不如去做空门里的和尚,日日吃斋念佛,六根清净,念几句我佛慈悲。”
宇文玥要争。
他既生而为人,便要为自己挣命,他既生在宇文家,便要为天下人挣命——他宇文玥是恨透了那座黄金笼,可黄金笼中,可窥天下。
是他作茧自缚。
是他命该如此。
“是啊——命该如此。”燕洵长叹,抬眼看了看天色:“萧玉当年也恨,她一心想着能做个快意恩仇的江湖儿女,最后还不是为了她的南梁委身作嫁,我放她走她都走不了,郁郁寡欢,不过一年,就病逝了。”他凄凄一笑:“可笑到最后南梁也没有保住,她听闻你率铁蹄踏入建康城,大哭一场,把你们那些旧时书信,都烧掉了。”
仿佛又是宇文玥欠下的债、辜负的情了。
燕洵继续说道:“她死前说她若不是南梁的公主就好了,南梁江山如何,便与她再无半分关系,她就能……活的自在些。”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人间,自在啼。
宇文玥苦笑一声:“尸骨埋于何处?”
“还想吊唁不成?”燕洵摇了摇头:“我派人送她尸骨回建康,可惜过江时遇上风浪,船翻了,兵士回报说棺椁东流而去,他们拦不住。”
“这么大一个江山,竟无她埋骨之处,”燕洵念及夫妻名分,又或是物伤其类,心中仍是戚戚:“可惜了。”
“人各有归途罢了。”宇文玥想起萧玉赠他的那只木头鸟儿,随着当年青山院大火,也付之一炬了,心中不无怅然。
人各有归途。
燕洵所站高处,远眺可见千山暮雪万云层叠,他西凉江山就在他脚下,是生灵万象,是壮丽山河,而今摇摇欲坠危若累卵,是生是死,都赌在明日一—他也将要望见他的归途了,他仿佛等了许久,这一条路上烟笼雾罩的,他就在这泼天大雾之中跌跌撞撞,而今,而今,大雾终于要散去了。
他同宇文玥说,这一战,我会赢的。
我燕洵,定然会活着回来……我燕洵,还要多陪你些时日。
昨日所欠,明日来还。
燕洵手中执旗,号令三军,只听得台下兵马齐声喝道:“愿为吾王死战!”
是夜,宇文玥敬燕洵一杯壮行酒,酒是先帝所酿,据说第一坛酒开封之时,先帝相召七位柱国之臣入宫同饮此酒,宴席当中平铺列国地图,先帝大笑,说诸位在朕身侧,必定万里江山一扫平!因而此酒,就叫江山一扫平。
只不过当日七位臣子,战死沙场如万俟峰,远走南梁如元骁,死于君王之手如燕世城,改朝换代者,如宇文泰。忠臣良将成黄土,乱臣贼子得封侯。
因而燕洵说这酒不吉利,宇文玥却道,再没有这样好的彩头了。
——万里江山一扫平。
宇文玥与燕洵中间,也隔着一张西凉边境地图,宇文玥早将这张图记在脑中,军行何处该如何奇袭被他一一道来,号令三千烈云骑的盘十八蟠虺玉牌也一并交于燕洵手中。
“望西凉王凯旋。”宇文玥行臣子礼。
燕洵大笑:“好!”
大魏废帝三年十月初八。这一年,侯景败亡,魏攻陷江陵,漠北东胡入长安称臣,天下渐有再合之势。西凉王燕洵自几日的大梦中惊醒,他本该三日前就率兵奔袭阿史那榫,而入目一道铁链将他牢牢拴在床上,崇虚寺方丈正站在一边垂手而立,低声道:“西凉已降了。”
燕洵恨极,发力一扯,竟将床柱扯断。他发足奔出这囚牢,见三千烈云骑正跪于他眼前,他嘶声问:“宇文玥呢!宇文玥到哪里去了!”
——已北去。
“追回来!”
——不敢从命。
燕洵亮出手中玉牌:“还不敢从命吗?”
烈云骑眼中有惊诧之色,但只道:“公子之言,远在玉牌之上。”
“他要去送死,你们也不管吗!”燕洵一脚踹倒为首的烈云骑,转身上马,立时要冲出去——
“西凉王!”月七拦于马前:“为时已晚。”
“你为什么不拦他!”燕洵飞身下马,一剑直指月七咽喉:“你们!为什么不拦他!”
众皆寂寂,唯有老僧长念心经。
拦不住,护不住。
燕洵抬头望天,阳光刺目,一如九幽台,一如千丈湖。
宇文玥端坐于马车之中,手腕上三道铁链,马车由风眠护送,缓缓驶向突厥军营。离军营还有三里,有突厥将军来迎,草草掀了马车帘布,见其中坐着的正是当日万军中取阿史那舒性命之人,脱手两把飞刀插入宇文玥双肩,冷笑一声,同风眠道:“西凉王请回。”
宇文玥听见风眠马蹄南去之声,夹在呼呼北风之中,很快就听不见了。
而马车踏踏北去,一路颠簸,双肩血染白衣,宇文玥浑然不觉疼痛。
这是一条漫长而又漫长的路,他双目已盲,黑暗之中难辨身在何处,只有不肯停歇的朔风在提醒他——还在北去,还在北去。
是佛家所言苦海,回头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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