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踏杨花过谢桥

【洵玥】惊蛰

惊蛰

 

 

永熙三年二月初八,惊蛰,长安大雨。

 

逆贼燕世城之子燕洵循着旧路躲过宇文阀高门朱户里重重守卫,一路闯入青山院里,撂翻了来拦人的二十多个月卫,冲到宇文玥卧房门前。

 

“滚开!”燕洵手中执长剑,剑尖有雨,剑下有血。

 

月七不让,双手背在身后,手中并无刀剑:“公子正在养病,不见客。”

 

燕洵连声冷笑:“连我也不见了吗?”

 

“不见。”

 

“是不见,还是不敢见!”他长剑一抖直指月七咽喉,剑锋擦着他的脖颈过去,溅出两三点血来,燕洵心中一动:“你不躲?”

 

“公子有令。”

 

燕洵大笑,他说宇文玥蛇蝎心肠,待兄弟如仇雠也就罢了,连他辛辛苦苦养这么多年的狗也是说扔就扔吗?

 

“燕世子此剑若是刺向公子,公子也不会躲。”

 

“他连见我都不敢!”燕洵一剑掷向那扇紧闭着的房门,剑尖牢牢钉入,剑柄犹颤:“是怕我杀了他,还是心中有愧?我当他宇文玥是个人物,怎么,到了今天才发现是个缩头乌龟了!”

 

“公子在养病。”月七隐有怒气,不发。

 

“让世子进来。”门后传来宇文玥声音,穿过一层木门又穿过层层雨幕,落到燕洵耳中,竟觉虚弱不堪。

 

月七说:“不让。”他脚步微移,如木生根,牢牢将燕洵挡在雨里。

 

“执行命令。”

 

“还请公子恕罪!”月七高声道。

 

月七身后的门倏然打开,那柄钉在门框上的剑被轻轻取下,正握在宇文玥手中。月七大惊,脚步回撤立时要去扶,而宇文玥已走入雨中了。

 

燕洵透过雨幕看着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一时生恨又一时生爱,他惊觉宇文玥似乎比他们月初相见之时更为瘦削,站在大雨之中摇摇欲坠,而他那张脸——

 

面容冷淡似冰,无爱无恨。

 

这个无爱无恨的人将剑抵还给燕洵,剑锋正对他腰侧,剑柄送入燕洵手中。他抬眼看燕洵,雨水砸落他眼睫,又碎在地面上。

 

燕洵一把握住宇文玥手腕,月七月十三立刻拔剑上前,却听宇文玥冷言喝道:“都退下。”声音之中已有怒气,月卫再难违命,很快偌大一个院子里只剩他二人站在,显得空荡。

 

燕洵冷笑:“你在发抖,很冷?”

 

宇文玥轻轻摇头。

 

“可是我冷。”燕洵说:“燕家戍守边疆世代忠良,现如今竟被我最好的兄弟构陷谋逆,”他连声冷笑:“一家子死的只剩我一个了,我好冷。”他满腔愤恨,如一团火烧起,在他胸膛里蛮横相撞,硬是要找寻一个出口。

 

他要杀了宇文玥。

 

燕洵这样想着,握着宇文玥的手腕不自觉的用上十分力气,而宇文玥的脉搏就在他掌心微弱而坚韧的跳动——且冷。

 

宇文玥眼眸低垂,终于压制不住胸口寒意,连声咳嗽起来,他苍白面颊泛着妖异的潮红,肩膀耸动,脆弱欲折。他艰难平复,声音哑哑:“你为何还不走,留在长安城里等死吗?”

 

“不取你性命,我如何甘心。”

 

宇文玥倏然抬头看他,淡漠双眸之中波澜乍起,但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了。燕洵再定睛看去,刹那之间的感情再寻不着。而彼时雨势又大,砸在檐上地下噼噼啪啪,竟似他燕北军队齐齐站在他身后喊打喊杀,逼着他讲长剑横于宇文玥颈侧,剑锋触到宇文玥皮肤,很快就压出一抹血痕。

 

宇文玥闭了闭眼睛,他有些站不稳了,凭着一口气强撑到现在,他抬了抬下巴,仍是一副高傲的样子:“燕洵,你杀了我,就走不出宇文府了。”

 

这句话让他觉得有些怅然。他宇文玥算天算地,连着他自己也一并算到局中去,却算不到今日。

 

燕洵恨他,要杀他。

 

叫他宇文玥愈加像个什么极其滑稽的笑话了。

 

燕洵蛮横的捏着他的下巴,逼着宇文玥和他四目相对,那个光风霁月的燕北世子如今眼中晦暗深涩,恨意如云后惊雷隐隐涌动,他说宇文玥,你究竟有没有把我当过兄弟。

 

宇文玥笑了笑。

 

燕洵终于松手,骤然失去外力,宇文玥立时难以站稳,半跪于地,倒像是什么雨中打落的一叶白风筝了。他看着宇文玥咳出一口血来,立时又被大雨冲散。

 

而宇文玥在雨中,也仿佛要被冲散了。

 

 

 

大统四年正月廿七,惊蛰,这一年惊蛰来的格外早,雁门关连日大雪堪堪才停,燕洵讲,哪里像到了万物复苏时候。

 

他抢了月七手中那碗药,端入宇文玥营帐。

 

彼时外族结盟南下,西魏西凉结成一线,聚兵雁门关,关外蛮族还有三百里,不日便是决战之时。

 

宇文玥案前是一盘棋,棋局燕洵看了几眼,竟发现棋局乱做一团毫无章法,再看棋盒里黑子白子混在一起,才想起原是自己当年作的恶。

 

“你们西魏皇帝怎么想的,竟派你个瞎子领兵。”燕洵随意坐在他桌案上:“我猜你别又是内斗斗败了才被遣来此地的,一大家子都在看你笑话,等你什么时候死在沙场上。”

 

营帐里布了好些火盆,热的燕洵忍不住扯了扯衣领。他讲药碗递到宇文玥唇边:“我试过了,不烫,就是太苦。”

 

宇文玥端过药碗一口饮尽,又递回燕洵手中:“劳烦西凉王了。”

 

燕洵接了药碗也不肯走:“你要是肯说句软话,我还能保你安安稳稳回西魏。”

 

宇文玥不理他,扶着桌案缓缓站起,哪知燕洵愈加蛮横,一手扣住宇文玥手腕。宇文玥哪里肯相让,出手如风立时几招拆解下来,奈何实在没有力气,被燕洵牢牢扣在了怀里。

 

“西凉王若是来向我讨要破敌之策,不如升起中军帐请来各位将军一并说道,宇文玥不想多费口舌。”

 

燕洵恨透他这副疏离样子,一手扣住他肩膀一手揽住他腰肢,猛地将人打横抱起。宇文玥盲眼之中闪过一丝惊惶之色,被燕洵收尽眼中,竟有些洋洋自得。却不料宇文玥一手猛叩他肩颈,燕洵连忙格挡,被宇文玥借力腾身跃起,巧力击打燕洵腰部,手中一托,将燕洵摔了出去。

 

燕洵仰面躺在地上,看宇文玥扶着桌案喘息,笑说和你这瞎子打架还真是危险,差一点儿就把我摔火盆里去了。

 

宇文玥讲,西凉王自讨苦吃。

 

后来燕洵听闻此役是宇文玥主动请缨,心中半是惊诧,又半是难以明说之情绪。他想着宇文玥倒是喜欢给他惊喜,搅动他爱恨,惹得他心神难安,惹得他疯魔——偏他宇文玥的爱恨,从不给他燕洵看,安安静静藏着,乃是燕洵此生一大恨事。

 

是夜,燕洵在宇文玥帐中与他畅谈边塞局势,听宇文玥讲三十万兵马自祁连山麓盘兵布阵至玉门关,天下大势似尽数囊于其心胸,又讲江南道何如又讲滇北如何,天下英雄名将又如何如何——燕洵忍不住冷笑,讲玥公子算尽人心了。而直到月七送药来,两人方才意兴阑珊。

 

燕洵才想起来说,几年不见,也不追忆些旧事,你这个人,忒也没有情调。他把手中药瓶颠来倒去看:“怎么是伤药。”

 

宇文玥摆出送客姿态,燕洵耍尽无赖嘴脸,最后赶了月七出去,恨得月七牙痒,若不是碍于宇文玥在,怕是要拔剑相向。

 

“伤在何处?”燕洵抚上宇文玥肩头:“什么时候伤的?”

 

宇文玥不答。

 

燕洵摇摇头。彼时恰是乱世,宇文玥一个领兵之将什么时候受什么伤都不奇怪,只是他忍不住看向宇文玥的眼睛,心中过分酸涩了。

 

他拨开宇文玥衣领替他上药,目光顺着衣缝探下去,看见他当胸一处狰狞旧伤,伤口早已结痂落疤,盘在宇文玥胸口白皙肌肤上,扎眼的很。

 

此伤姓燕,燕洵是认得的。

 

他忍不住轻抚上去,问宇文玥,痛否?

 

宇文玥轻笑,答,平生无他处伤口痛似此处。

 

 

 

永安五年二月十六,惊蛰,昨日落一场细雨,几日天刚放晴,恰是怡人时候。

 

十三岁的年轻世子实在无聊,偷偷潜进宇文府里去,躲过宇文灼耳目,悄没声溜进宇文玥的卧房。

 

小公子面色苍白似冰,盘腿坐在塌上平心运气,燕洵就坐在地上抬头看他,他想这个小公子是雪琢冰雕一样的人物,又有世上一等一的才情样貌,怎么都是要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怎么小小年纪,要受这么多的苦。

 

他想着,有他燕洵一日在,就是要保他一日平安的。

 

宇文玥运气一周天,终于睁开眼,他说燕洵,你嘀嘀咕咕的声音,也太大了点。

 

小脸俏生生,耳朵通红,笑意压不住,从唇角染到眼底。

 

燕洵清清嗓子,说你听到了呀,他面皮虽厚,此刻也忍不住面颊通红。他低声讲,听到了也好,我说话算数的。

 

 

 

大统七年二月初五,惊蛰,西凉天朗气清,才过而立之年的西凉王草原纵马,免不了追忆年少燕北时光,又想起长安城外草场,宇文阀四少爷与他并辔纵马,听他讲若有一日挣脱此牢笼,随他天南海北逍遥。

 

讣告是月七送来的,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小护卫瘦的要脱了型,他单膝跪在草场上,安静的等待燕洵取下他手中的那封信。

 

信是宇文玥亲笔,字数寥寥,火漆封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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