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踏杨花过谢桥

【洵玥】西凉旧史 章十二

章十二

 

斛律石是连着第八日在戌时送药进来了。帐子本是他的,他倒是手脚麻利的搬了出去,只是日日来这么一趟,也不多留,坐上半柱香的时间就走。

 

他会逗着宇文玥说些闲话,比如今日捉了只兔子,又比如昨日驱马北去的时候迷了路差点摔下悬崖,磕着碰着了,撒娇似的喊两声痛,又或者逗着宇文玥说老师你今日气色比昨日好些了,一定是我的功劳之类之类。事实上宇文玥并未答应做他的老师,只是他自顾自的替宇文玥盖上了戳,一副你不答应也要答应的无赖样子。

 

而昨日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试探还是确实着急的问了一句:“救老师出去的人,怎么还没到?”

 

斛律石的营帐来往只有大夫侍婢,月七也探查过,帐外既没有士兵把守,也没有谍者暗中监视,就差在帐子顶上大书“宇文玥就在此快来救”几个字了,这件事宇文玥心中细细掂量过,应当是斛律石的手笔。

 

斛律石是真心想放他出去的。

 

如今斛律石这样问了,倒让宇文玥不好回答,他迟疑片刻,反问道:“我若被人带走,斛律岸不会怪罪于你吗?”

 

斛律石笑了笑:“老师这是在关心我?”

 

宇文玥:“……”

 

“若没有人来救你,才比较奇怪吧?”斛律石认真说道:“你这样的人,怎么会什么都不做,乖乖等着大魏的人来赎?”他挤了挤眼睛:“多丢人啊……”

 

这话说得好有道理……

 

“不过兄长比较担心的是你的烈云骑硬闯大营来救人,”斛律石也很无奈:“把周边防御加了里三层外三层,反而忘了我这里——你这样高的功夫,手底下能用的武功卓绝之人也必定不少,若是要救,定不会动烈云骑吧?”

 

“还有西凉王,虽说西凉王用你换降书,可你们分明一副你情我愿的样子,彼时战事紧急玉门关危在旦夕,此为下下之策,而到如今,西凉王怎么也该图谋图谋,救你出去了吧?”

 

“可老师偏偏不走。”斛律石目中有探询之意:“为何?”

 

“弃卒保帅的道理,斛律将军该明白的。”宇文玥答道。

 

“叫我阿石,”斛律石皱皱眉头:“老师是卒子?”他摇摇头:“天底下,哪个敢把老师当做卒子。”

 

他呼吸没由来的一窒——当然有人敢。

 

——这个人正在他面前,虽苍白又脆弱,病的都要死了,但眼底仍有火,心中仍有刀。

 

天下是他棋盘,十九路纵横,执子,落子,算谋,翻云覆雨。

 

斛律石沉默了,他心中惴惴不安,他隐约知道,宇文玥必然还有所图谋。

 

但他猜不透。

 

其实宇文玥在这营中,反而保全了他柔然,因而斛律石猜到,在宇文玥眼中,柔然早已不足为惧了——他意在突厥。

 

斛律石曾在高处眺望突厥人的大营,二十万兵马,黑压压的,仿佛一只凶神恶煞的巨兽,可如今他眼前这个病得要死的人,如同在棋盘上绞死一条大龙一样,要将这个巨兽,一刀杀死了。

 

今日他一进帐子,又找着了新的话头:“宇文泰亲自前来,已经到了凉州,我听兄长说,和谈的地方定在了凉州北边的宣武亭,就在三日后。”

 

宇文玥饮尽了药,唇舌苦涩,斛律石适时递上了梅花糕,又观察宇文玥脸色:“老师似乎并不开心?”

 

他倒是有些雀跃:“老师不开心的原因,是否是因为舍不得我?”

 

话都让这个小子说尽了,宇文玥太阳穴简直一跳一跳的疼着:“斛律将军……”

 

“你昨日明明答应我叫我阿石的,怎么又不作数了?”

 

宇文玥轻笑,他其实是喜欢斛律石的小孩子脾气的,虽是敌方的将军,但与他相对,总不必再时时勾心斗角,言谈间都是天南海北的闲话,叫他轻松许多:“阿石,你总让我做你的老师,是想要我教你什么?”

 

“武功,兵法,谋略,”斛律石掰着手指头笑着讲:“或者你愿意教我什么,我都是愿意学的。”

 

“阿石是领兵打仗的将军,我的武功却并不是打仗的路数,阿石不学也罢。”宇文玥咳嗽几声,斛律石便慌忙去倒水,宇文玥接了端着手中,却并不饮下:“兵法自有书籍,如何排兵如何布阵,古人说的要比我说的清楚,而谋略……”宇文玥摇摇头:“不学也罢。”

 

“为何不学也罢?”斛律石紧追着问道。

 

宇文玥答非所问:“你若非要去长安,我倒是可以教你如何侍花弄草,养鸟下棋。”

 

斛律石有些气鼓鼓的:“我是领兵打仗的将军,学侍花弄草做什么?”

 

“你方才不是说,我教什么,你都愿意学?”

 

“我要学你真心想要教我的。”斛律石有些蛮横了,他几步上前,就差去扯宇文玥的袖子了:“可不许敷衍我。”

 

宇文玥低垂着眼,似乎是要笑,那一丝极微笑的笑意,又很快隐去了:“是真心,可是阿石不信。”

 

斛律石讷讷的,仿佛犯了什么错一样,手不自觉的摸着腰上挂着的酒葫芦,心思转了转:“好,那我就跟着你学侍花弄草,到时候我若找到你门前你不认我,我便要向全天下宣扬你的不守诺。”

 

“好。”宇文玥应了。

 

“好什么好?”此刻燕洵进来,一伸手拿过了宇文玥手里端着的水杯,握在自己手里头:“宇文将军不是说再也不收徒弟了?”他冷笑两声:“上次收徒弟,落着了什么好结果?”

 

斛律石冷眼看他:“找你这个说法,老师这辈子岂不是也不要再交兄弟了,上次交了你这么个兄弟,落了什么好结果?”

 

“斛律将军牙尖嘴利,简直不像个武夫,”燕洵不恼,将手里杯子转了转:“像个唱戏的。”

 

“西凉王小肚鸡肠,简直不像个男人,”斛律石下巴一扬:“连女人也不如。”

 

燕洵冷笑三声,正要反击,却听宇文玥说:“好了,西凉王有何贵干?”

 

“闲来无事,来你这里逛逛。”燕洵厚颜,找了椅子大马金刀的坐了。

 

“逛也逛过了,西凉王请回。”斛律石在另一边坐了,像什么护食的狗崽子一样,盯着燕洵,龇牙咧嘴的。

 

燕洵还要再反击,却听见宇文玥又连声咳嗽,眉心紧紧锁着,连忙上前问询,宇文玥声音软软,有气无力:“头疼。”

 

“怎么会头疼?以前可有这病状?”燕洵心里头焦急,他怕煞了宇文玥再多半点病或是半点痛的,一双手想扶上宇文玥的肩头又顾及他肩上的伤,干脆在床边坐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你们太吵。”

 

燕洵哑然,心里头苦唧唧的,只得说好好好,我出去便是——斛律将军,与本王一道走吧?

 

“阿石且留一步。”宇文玥出言挽留,又让二人大为惊讶,燕洵更是不甘,恨恨的甩了帘子出去,斛律石得意又兼之大喜,忙问宇文玥,还有什么事情。

 

宇文玥问道:“和谈之后,柔然有什么打算?”

 

斛律石沉默片刻,一时难言心中情绪,他握紧了腰畔的酒葫芦,抬眼看向宇文玥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的苍白的脸:“老师是要指一条明路了。”

 

“西去,过弱水,出燕然山口,向拂菻方向去,彼处水草丰沛,可容族人居住。”

 

“老师仿佛……早就细细思虑过。”斛律石手指在酒葫芦上磨了又磨,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宇文玥不答。斛律石咬了咬下唇,只道了句多谢老师指点,匆匆离去了。

 

他走后,帐中忽然又闪进来一个人影,身着夜行衣,脸上还蒙了黑巾,一声不吭就拔剑横于宇文玥颈侧,剑锋甚寒,烛火飘摇之下反射莹莹的光。宇文玥却躲都不躲,半靠在迎枕之上,低声道:“我听斛律石说,兄长此刻应在凉州城里。”

 

“我的马快些,不允许吗?”来人正是宇文怀,他见宇文玥这样快的识出他身份,也不恼,反倒笑了起来,立刻收了剑,坐到了宇文玥床榻边上:“我说你怎么这么爱操心,连柔然的破事都要管?”

 

宇文玥捏了捏眉心,他精神有些不济,因来人是宇文怀,也懒得再强撑。宇文怀见他如此,扯扯嘴角,做了三分嘲讽脸实则是十二分的关心,又讲:“你怎么一出了我眼皮子底下,就能把自己折腾到这个地步?伤的怎么样?”

 

“有劳兄长挂心,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宇文怀碰了个软钉子,若是搁三年前,早跳脚了,如今倒是好脾气,只调侃他道:“你怎么这么爱往回捡狼崽子?月七这样的也就算了,这个斛律家的小娃娃算个怎么回事儿?老师都叫起来了——我答应了吗就瞎叫?”

 

“兄长怕是帐子顶上呆了太久,憋出一肚子火了。”宇文玥唇角微勾,露出一二分笑意。

 

听他这一讲,宇文怀才是气不打一出来,他压低了声音,憋着火讲道:“我在长安时就憋着一肚子火了!我说了我不答应!你管我没有?”他又一下子泄了气:“算了,你也没听我话的时候,我叫你别管他燕洵的破事儿你也不听,巴巴的跑到人家这里来——你替他操了那么多回的心,落着了几分的好?他几时谢过你,还是几时顾念你的恩德了?”

 

宇文玥摆出一副嫌弃的样子:“也就一月不见,兄长怎么像老了二十岁似得,这般啰嗦?”

 

“……”宇文怀咬牙切齿:“懒得管你,你要是再被燕洵扔一次冰湖,老子这次再也不会——”

 

“再也不会哭鼻子了?”宇文玥笑话他。

 

宇文怀气的直跳:“嘿你还有没有良心了!你简直蹬鼻子上脸!欺人太甚!”

 

宇文玥笑够了他,才说道:“我来西凉,并非为了燕洵,西凉这一块土地,迟早是要被收入囊中的,我若不来,由得突厥大肆烧杀,他日要这光秃秃一块地皮,有什么用?何况这次突厥聚集二十万兵马,再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我怎会放过。”

 

“行行行——”宇文怀拖长了声调:“这个说辞,你自己信就成啦。”他见宇文玥面色不愉,倒是开开心心的又添上一把火:“我家的弟弟什么都好,就是眼神不太好使,隔三差五瞎上一瞎也就算了,看人——基本上就没有不瞎的时候,就一个元彻还算靠谱,其他招惹的都是些个什么东西?”

 

“兄长这可是把自己也骂进去了。”宇文玥很不给兄长留面子。

 

宇文怀哼哼两声:“我乐意你管我!”转而换了个严肃的表情:“那个斛律家的狼崽子对你也太上心了一点,必定有所图谋,你——”

 

“兄长废了这么大功夫潜进来,只是为了教训我?”

 

宇文怀被这样一噎,瞪着个眼睛生闷气,可惜宇文玥还看不见,好半天才继续说道:“为了来看看你究竟死没死——”他拉过宇文玥的手,粗粗探了探脉象,又伸手试了试宇文玥额头的温度,心里头要多不高兴有多不高兴:“他们应当明日拔营,又是一路颠簸,三日后又有一战,你……”

 

“我受得住。”

 

宇文玥说这句话,仿佛不是在讲他自己,实在是显得太无关痛痒,倒让宇文怀更加不满,却也无可奈何:“行吧,你的病我没招儿,给你带了点伤药,一会儿让月七给你用上。”他叹气:“我要是不把你囫囵个儿带回长安,二叔得活吃了我。”

 

宇文玥笑:“真是啰嗦。”

 

“我啰嗦还不是给你逼出来的,我说你小子有点良心好不好?”宇文怀站起身,探了探营帐外的状况:“我还不是怕再来一次千丈湖?你自己的命你不顾惜,我替你顾惜着,可连个谢都没有。”

 

可宇文怀也说不清千丈湖于他兄弟俩究竟好也不好,毕竟若非是这一遭,可能他宇文怀,至今还看不清自己的心意。

 

他嫉妒宇文玥,甚至于恨他,巴不得能压他一头,做梦都在演习怎样将他好好折辱一通,想了千百个法子,光想想都要笑出声。

 

可他怕他死。

 

真的好怕。

 

“这世上有趣之事不多,与你相争算上一件,宇文玥,你可千万千万,别死在我前头。”

 

宇文玥冲他虚虚一拱手:“多谢兄长挂怀。”

 

宇文怀冷哼:“不情不愿的,算了算了。”他掸掸袖子:“我走了,你小心着点……”他又忽然停步,声音压得更低:“说起来,这次你有求于我而非你父亲,我还,挺高兴的。”

 

“这一仗军功会记在兄长的功劳簿上,”宇文玥掌心里摩挲着宇文怀塞给他的白玉药瓶:“兄长不必言谢。”

 

宇文怀又被他一噎,翻了个白眼,气呼呼一闪身,掀了帘子出去。

 

却听闻宇文玥在他身后道:“三日后一场恶战,还请兄长,多多保重。”

 

宇文怀脚步一窒,回身看向宇文玥,竟说不出半个字,他这样看过去,靠在床榻上的宇文玥就好像不小心落在这北地营帐里的一抹月光一样,又清冷又孤寂,甚至还虚幻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散去。

 

这抹月光同他讲,兄长多保重。

 

宇文怀心中好似灌进了烈酒,好容易忍住了大笑,快步消失在夜色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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